松风阁记--刘基[注]

雨、风、露、雷,皆出乎天。雨露有形,物待以滋。雷无形而有声,惟风亦然。

风不能自为声,附于物而有声;非若雷之怒号,訇磕于虚无之中也。[1] 惟其附于物而为声,故其声一随于物,大小清浊,可喜可愕,悉随其物之形而生焉。土石屃赑,虽附之不能为声;谷虚而大,其声雄以厉;水荡而柔,其声汹以豗。[2] 皆不得其中和,使人骇胆而惊心。故独于草木为宜。

而草木之中,叶之大者,其声窒;叶之槁者,其声悲;叶之弱者,其声懦而不扬。是故宜于风者莫如松。[3]

盖松之为物,干挺而枝樛,叶细而条长,离奇而巃嵸,潇洒而扶疏,鬖髿而玲珑。[4] 故风之过之,不壅不激,疏通畅达,有自然之音。故听之可以解烦黩,涤昏秽,旷神怡情,恬淡寂寥,逍遥太空,与造化游。[5] 宜乎适意山林之士乐之而不能违也。

金鸡之峰,有三松焉,不知其几百年矣。[6] 微风拂之,声如暗泉飒飒走石濑;稍大,则如奏雅乐;其大风至,则如扬波涛,又如振鼓,隐隐有节奏。[7]

方舟上人为阁其下,而名之曰松风之阁。[8] 予尝过而止之,洋洋乎若将留而忘归焉。盖虽在山林,而去人不远。不苦暑,不酷寒,观于松可以适吾目,听于松可以适吾耳,偃蹇而优游,逍遥而相羊,无外物以汩其心,可以喜乐,可以永日,又何必濯颍水而以为高,登首阳而以为清也哉![9]

予,四方之寓人也,行止无所定,而于是阁不能忘情,故将与上人别而书此以为之记。时至正十五年七月九日也。

《松风阁记》原文翻译赏析-刘基

【注释】

[注]刘基(1311—1375):字伯温。青田(今浙江青田县)人。明朝为开国功臣之一。

[1]訇(hōng)磕:大声。

[2]屃(xì)赑(bì):蠵(xī)龟,龙生九子之一,爱书法,能负重,碑下石座一般都雕成屃赑状。豗(huī):喧响。

[3]窒(zhì):阻塞。

[4]樛(jiū):树枝向下弯曲。巃(lóng)嵸(zōng):聚集貌。鬖(sān)髿(suō):蓬松的样子。

[5]黩(dú):污浊。

[6]金鸡峰:在今绍兴附近的会稽山上。

[7]石濑(lài):沙石上的急流。

[8]上人:对僧人的敬称。为:建造。

[9]偃蹇(jiǎn):高耸引申为傲慢。相羊:徘徊。濯(zhuó):洗。颍水:河名。相传尧让天下于许由,许由不受,隐居在颍水附近。尧又想任命他做九州长,他认为尧的建议弄脏了他的耳朵,就跑到颍水边洗耳朵。首阳:山名,在山西省永济县南。相传伯夷、叔齐在周武王灭商以后,逃避到首阳山,不食周粟而死。

《松风阁记》原文翻译赏析-刘基

【赏析】

《松风阁记》的审美趣味是东方式的。“风之过之,不壅不激,疏通畅达,有自然之音”,吹拂的风,不雍窒,也不猛烈,恰到好处。“旷神怡情,恬淡寂寥,逍遥太空,与造化游”,风中松针的声音,使人心旷神怡,寂寥却不孤独。松风阁“虽在山林,而去人不远”,兼有天人之际的美好,与世隔绝,而又温馨亲切。这些感受看似散乱,却有内在的统一处——“中和”。

《中庸》曰:致中和,天地位焉,万物育焉;极高明而道中庸。中庸,是一种恰到好处的美。它不偏不倚,过犹不及,所有的纷乱、极端都将回归于它。中庸并非平庸。中庸不是没有原则的好好先生,更非否定一切的愤世嫉俗,而是智慧、中肯、宽容的总和。它以极致的洞察超越对立,以良好的分寸感平衡各种意见,使人生充满韧性与力度,因此说“极高明而道中庸”。

中庸的审美趣味深深根植于中国人的心中。先秦《礼记》如是,明代的刘基如是,现代的老舍亦如是。《想北平》中老舍说:“北平也有热闹的地方,但是它和太极拳相似,动中有静。巴黎有许多地方使人疲乏,所以咖啡与酒是必要的,以便刺激;在北平,有温和的香片茶就够了。”“北平在人为之中显出自然,几乎是什么地方既不挤得慌,又不太僻静:最小的胡同里的房子也有院子与树;最空旷的地方也离买卖街与住宅区不远。”调和、兼容、恰到好处的审美趣味不仅源于老舍对北平的热爱,更源于中国人血脉里对中庸的认同。

“草木之中,叶之大者,其声窒;叶之槁者,其声悲;叶之弱者,其声懦而不扬。是故宜于风者莫如松。”此处的松与风不仅是自然界的存在,更象征了坚贞与灵动兼具的中庸人格,不卑弱,不强悍,自得其乐,恰到好处。中庸之美,正是作者游走四方,却对松风阁不能忘情,并写下上下两篇游记的原因。

与下篇的正面描写相比,这里选取的上篇从大处落笔,层层剥笋式的写作手法使人印象深刻。作者于风、雨、雷、露中选取风,在风的万籁中选取草木之声,又于纷纭草木中独爱松。松风阁被置于丰富的万物之中,但作者独独钟情于此。阅尽芳华后,眼中只有你,专注而深刻地懂得。

文章标题:《松风阁记》原文翻译赏析-刘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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